黄梅时节
江南的黄梅季缠缠绵绵比山路十八湾还长,如果遇到出梅那天下雨,那就要“倒黄梅”,说是又要挨上十来天的黄梅天,果真将一个黄梅时节往后继续延长。
上午的太阳还晒得人脸皮疼,下午便像打在碗里散了黄的鸡蛋,怎么也拢不出一团红来,接着,天色转得比画笔还快,风也不甘居后地凑着热闹,雷声更是暴跳起来,直扯出长长短短的雨线,倒出大大小小的雨点子才肯罢休。而且,就像那位上了年纪且心事重重的老妇,再也难露出一点明媚的脸色来。
头几天晾的衣服一直潮潮的,濡濡的,收起来不放心,不收又担心再回潮,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有一点光亮,犹犹豫豫着挂出去透透风,转个身梅雨又淅淅沥沥地洒下来,直叫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。特别是雨前变天的时候,闷热且不说,家里到处回潮,一团雾气,镜子上的水汽一抹一个手印子,地板上也潮乎乎地生怕烂了去,下水道的浊气也要窜出来给人一个警告,难怪好多人都会说,这梅天真是难为人。
其实,比起那燥热灼人的阳光,梅雨倒不失为这季节里一柄美好的团扇,经天空的大手一挥,暑气尽数退去。可不是,昨天还热得人毛孔张大汗水恣肆,衣裙扯上身得费一身劲,更可恶的是好不容易将那张已不年轻的脸里三层外三层地涂抹好,一低头那汗珠子便从那抹得密实的防晒霜里渗出来,不敢用纸巾去揩拭,怕化了纸,只用指腹轻轻地按,连同汗珠子一道往毛孔里塞,就这样一不小心还是花了妆,得再补上一层粉底。当然,这是上班前的必备程序。休息日在家,就不用那么烦琐了,洗把脸,喷点水,素面素心的,真好。所以,期待双休日,不仅仅是可以睡懒觉,也可以是省了脸上的诸多环节,还可以假装书女,捧上一本书度过大半天,低眉颔首间,有书做道具,素面又何妨。文字打了底子,怎么看也不至于丑得让人讨厌。
飘窗外,雨霖铃,鸟儿鸣,嘀嘀嗒嗒的雨声一忽儿打在窗玻璃上,一忽儿又飘远了,人懒洋洋地或躺或坐,直赞叹鸟儿们不厌其烦,将春唱成了夏,将蒙蒙天色唱成一片光亮。香樟树更显丰华繁茂,香樟叶是蜡染后的油亮,美人蕉一丛丛,经梅雨洗濯,一点不输上次在涠洲岛看到的热带雨林。冬青早在仲春时就被园林工刈割得一般高矮,草坪也修剪得清一色碧绿,连一两根杂草也被迁移出局。有顽皮的小孩子撑着妈妈的小花伞将地上的积水踩得吧吧嗒嗒,任凭大人怎么呼唤就是不肯回家。
梅雨季哪点不好,倒是好在这样的天气里,空气湿润,人亦凉。待雨小了,推开一扇窗,再推开一扇窗,清凉 的空气成团涌进,拂过面颊拂过双臂,在客厅里在卧室里在书房里……循环抚慰,如此天然空气清新器,整个肺腑仿佛被过滤了一遍,人也整个地轻松了。
栀子花最是调皮,吃过端午粽就悄悄掀开黄梅的雨帘,一朵一朵地隐去了,剩下几枝倔强的兀自不肯谢幕,仍将三两朵的花在黄梅雨里浸润一番。茉莉最是乖巧,像个善解人意的邻家女孩,任你阳光照还是雨涟涟,我就在那里不倚不偏,只留丝丝缕缕袅袅娜娜的香气和你捉着迷藏。前几日才从楼上阳台上搬下来的茉莉,花苞儿扎堆儿打得如天空里的星,繁繁点点。开得正欢的也不过一小朵一小朵乳白的或淡紫的,不张扬不傲娇。一幅你宠我或不宠我,我就这样开着的姿势。最是叫人欢喜。一直在客厅陪伴着主人的是那两盆过冬的绿萝,自进入黄梅季,倒是越发长势喜人了。前段时间的倒春寒,看那蔫蔫的叶子心里直打鼓,好不容易过了冬天,在春寒里败下去叫我怎么心甘。就像一个一直宠着的孩子,怕他饿怕他渴怕他冷怕他病,一路小心翼翼的呵护着,如今过了最恶劣的天气,一日日地盼着他快快长大。果真没有辜负我,那新冒的叶一片片还卷得像个没褪去青紫的婴儿小拳,攥得紧紧的。转天就长开了,舒展了,像那会摊开小手的婴孩,伸出手去要大人的抚摸呢。原来,植物也一样地在黄梅季里欢快地生长着。
最喜在暮色里出去走走,不管这黄梅天气里雨不定时地来来去去,容我去户外闻闻青草味道,听听蝉声蛙鸣,还有各种不知名的昆虫此起彼伏的和声。最爱听那河塘,蛙们上下跳窜呱呱连片,闹洞房般的热闹。天幕是西栅那染坊里染出浆洗过几次掉了色的青棉布,颜色旧了却也温暖厚实。放心地在这样的天幕下行走,不用担心大雨瓢泼,这样温实的天幕也只会掉下轻轻柔柔的黄梅雨,将人整个身心抚遍。
不知什么时候,月亮弯成了一柄镰割破那褪色的青棉布将身子探出,小巧巧,银闪闪,就是丰子铠画的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。
黄梅时节,我喜欢。或许乡村的农人也喜欢,我想趁着没出梅,去山里摘几颗早已熟透的杨梅,看田埂上老牛慢悠悠地晃荡,还有偷上一口青青稻叶的憨相。然后,在农人的吆喝声里将黄梅雨季走成一片稻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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